一
英国的阴天像一块旧棉絮,淡淡的乌云总是不散,像棉絮上的陈年污渍,永远洗不干净。在并无热烈的晴天、天气还阴晴不定的时候,春天居然先来了,一切绿也是淡淡的。这样的温度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出门总会不知道该不该带上外套;夏天也将短暂,简直是一种罪恶。所以在飞机快要降落在卡萨布兰卡的时候,我盯着窗外的景色,很不习惯,这里的一切都太敞亮了。地上是大片的田野,却时不时地出现深色的区域,起初我以为是收割的杂草堆积在一起,可是这些小块色域出现地愈发频繁,我才恍然大悟竟然是云朵的倒影。云朵近在眼前,空气几乎透明,让人感到距离难以判断,旧棉絮消失了,我突然觉得眼睛都明亮起来。闪烁的水晶开采地在夕阳下近乎刺眼,特殊的离子形成的色心吸收特定波长的电磁波,使得晶体呈现出迷人的紫色色调,它们不断被开采,并以低廉的价格售卖给游客。
卡萨布兰卡的机场让我想起新疆,贴着沙漠质感的壁纸,空气很干燥,鼻腔瞬间酸酸的。已经是接近晚上八点,从玻璃窗看出去太阳依然热烈,且更偏橙色调。机场很小,但让人觉得布局很不合理,我们绕来绕去好不容易到海关,又是毫不意外慢吞吞的长队。期间一个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对我们边挥着手边快速地说着阿拉伯语,仿佛是示意我们去另外一边排队,但队伍里的每个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此地,眼睛都已失神,迷惑地看着他。他似乎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还是没一个人听懂,他摆摆手走开了,但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好像他说这些就不是为了让谁听懂的。海关在我的中国护照上盖上了一个小小的印章,他打着哈欠,没有跟我讲一句话,我走出海关的时候回头看,已经是空无一人。
走出机场的一瞬间我的兴奋再也抑制不住,不仅是时隔两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境旅行,更是因为这里跟我想象的一样嘈杂、粗糙,显现出在后殖民残余与欧洲后花园身份之间徘徊的窘迫。后来一路上我都不断确认着这第一印象,它越是比我想象中的失控、我越是暗暗自满——城市,城市,我总是爱你迷人的慌乱一面。广场上都是接机的司机、没有一个女人,我们的司机举着一块写着中文的牌子,欢迎我们一行人的到来。当然,他已经比原计划多等了我们一个小时,早已没有多余的欢迎我们的精力,没有更多寒暄,我们迅速拖着箱子走向车的方向。
我们到时正是斋月,是穆斯林封斋的一个月,日出后便不能再饮水进食,一直要到太阳落山时,才能用茶水、小食开斋。但斋月对旅游业的影响微乎其微,这边在修炼功课追随安拉,另一边正要庆祝耶稣复活;游人如织的复活节假期,双方似乎达成了一致,无论是基督耶稣还是真主,都不再往前一步。于是在酒店办完入住后我们顺利找到了一家西班牙餐厅吃晚饭,路途很近,我们一行六人步行过去。我们的酒店在老城区的一个环岛旁边,路上到处都在施工,道路设计的也很混乱,常常是一整条路都被堵住,莫名其妙接着一个十字路口。街边的房子都修建成骑楼的样子,一楼临近街道的部分建成行人走廊,路灯很暗,当天晚上我觉得仿佛这个国家的女人都消失了。诵经的歌曲不断从收音机里传出来,清晰听见电波颤抖,而收音机呢,就挂在已经开始斑驳的建筑墙面上,我望向收音机、也望向亮着灯的某个二楼的房间,我想,或许里面是一个女人。
卡萨布兰卡是摩洛哥最繁荣的城市,这里有繁忙的港口,濒临大西洋东侧,一种难以言说的北非风情浓缩在街角各处的三角梅中。19世纪,羊毛从这里出港运送到英国,以支持欣欣向荣的纺织工业发展。当日我站在海边看日落时,觉得风很大,海边尽是面向游客的餐厅,拥有通体的玻璃窗户;而街的对面是土黄色墙面的居民楼,衣服松松垮垮地晾在阳台上,三两个小孩子在楼前的草地上踢球。我想到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那段惆怅的独白,“旅行,那些塞满各种梦幻似的许诺,如魔术一般的箱子,再也无法提供什么未经变造、破坏的宝藏了。一个四处扩张、兴奋过度的文明,把海洋的沉默击破,再也无法还原了······一片忙乱迫使我们压抑我们的欲望,使我们注定只能取得一些受过污染的回忆。”
我们在卡萨布兰卡只停留了一天,迅速地参观了海边的清真寺,仿照电影《卡萨布兰卡》修建的rick’s café,以及城市中心的麦地那集市。因为时间的缘故,我们并没能进入清真寺的内部,也没能看到他们诵经的样子。这座哈桑二世清真寺比我在国内去过的清真寺规模大的多,我站在门口望向另一头的窗户时,甚至觉得因为距离太远、加上海水的反射,能看见飘忽的波浪。在集市闲逛的时候不断有人跟我们用中文打招呼,我们不回应的话他们就换成日语或者韩语。大部分人很友善,会主动过来给我们带路,夸我们像空姐一样美丽,那是一种独属于摩洛哥人的热情,虽然有时候它略显浮夸,让人觉得不自在。正是下午五点集市繁忙的时候,我们被夹在人群中漫无方向地走,街边不停地出现一样的商品、食物。我想起了爸爸的老家小镇,过年的时候集市也像这样热闹,人们会不断地在不同的摊位上停留,闲聊家长里短的事,粗犷地笑几声。而我,总是因为吃了小吃摊不干净的食物,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抱着路边的电线杆柱子狂吐不止。集市,一种前现代的交易方式,在这样的场合下真正镶嵌在地面上。但我又想起上海在圣诞节举办的那些卖热红酒的集市,顿时对这一切充满厌烦,我显得很慌乱,想要快速从人群中找到一条路出去。
那晚我们去了海边那些面向游客的餐厅中的一间,吃融合亚洲料理。食物味道很好,可能是我们饿了,也可能是中午在咖啡厅吃的摩洛哥菜实在是不敢恭维。室内放了许多屏风和竹子,餐具提供刀叉以及筷子。有趣的是服务员的语言配置,只讲阿拉伯语的年轻男孩负责端盘子送菜、法语英语尚可的中年侍者则满脸笑容地拿来酒单。吧台处有做寿司和刺身的师傅,他们的装束和使用的菜刀与我在伦敦、东京或者上海的日料店中看见过的类似。我喝了不少白葡萄酒,脑袋晕乎乎的,一天旅途跋涉的倦意袭来。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餐厅里还是人声鼎沸,这种错位的感觉让我有些惶恐,我们的世界正在失去层次——生活中已经没有什么真正新鲜的事物了。
二
驱车前往菲斯的路上,我们的司机萨米尔一直在询问我们是否确定了古城的向导。菲斯古城有九千多条巷子,手机地图在这里没有任何作用,唯一可靠的是一个当地人的带领。我们并没有提前预约,也因为临时起意,旅行社并没能为我们找到当天合适的向导。这些中国人在摩洛哥开设的旅行社已经有了一套非常成熟的运作模式,他们跟摩洛哥当地的导游、司机合作,为他们提供客源,自己则充当更类似中介人的角色。这其中的关系让我觉得和党派的地下工作十分类似,总是单线对接。比如和萨米尔对接的是一位叫做伊梅的摩洛哥女人,她应该是负责安排我们包车期间的总体路线以及餐厅;而我们直接联系的是另一位中国人,她往往是那个回应我们需求的人,然后再将这些需求传达给伊梅;萨米尔则直接和伊梅联系,他们经常打电话,语速非常快,让人觉得他是故意的。这一行业在摩洛哥对中国免签后迅速发展起来,疫情后他们的主要客户则从中国人直接具体为中国留学生,萧条倒不至于,可确实是今非昔比。这让我更好奇如今依然留在这里做生意的中国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怎样的盘算,他们依然守着一家旅行社、一间餐厅或者是一个冷饮铺子吗?
正在我们懊悔准备不充分之时,萨米尔真诚地看着我们说他可以找他在菲斯的朋友为我们当向导,但这是他私人的交情,让我们务必不能让旅行社知道。我们一口答应,并且连连感谢他,萨米尔一如既往地对我们每个人的感谢都礼貌地回应“不客气”,憨厚地笑起来,露出他洁白的牙齿。我想他一定很高兴,我们即将付给他朋友的向导费会有一部分会装进他的口袋,但萨米尔是一个很好的司机,我希望他挣更多的钱。他很有耐心、热情洋溢、精力充沛,即便是在斋月节食,且每天需要驾驶6小时的情况下,他也总是充满笑容。他身材十分精瘦,可能是斋月让他消减许多,梳着摩洛哥男人普遍的油头,皮肤充满光泽感。他已经37岁,有两个男孩,在说起他们的时候不出我所料地,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了男孩们的照片,他们笑起来和萨米尔很相似,同样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认为他一定是个乐观的人,这或许是为什么他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更年轻。
他也会着急。那些英文单词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口中蹦出来,却难以形成连贯意思的时候,他的眉头马上缩紧,一遍一遍地重复那些话。大部分时候我们的沟通是顺畅的,我觉得自己在摩洛哥说英语的感觉更自在、更顺畅,并且很快我也带上了一些俏皮的北非口音,将单词的重音放在词尾。除了英语以外,萨米尔还会讲法语和阿拉伯语,他常常会教我们一两个阿拉伯语单词。有些时候我是真的好奇,有些时候我并不感兴趣,而他依然不断纠正我的发音,露出那种老师在期望你多回答些问题时那种期待又焦急的表情。我虽然有些不耐烦,但是嘴巴还在练习着那些音节。可阿拉伯语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抽象了,含糊相似的发音、肆意飘逸的文字,它们在我脑子里很难留下更深的印象。不过萨米尔总会在恰当的时机表扬我,在我说完那些阿拉伯单词后露出赞赏的眼光,摆出他标志性的笑容,非常热忱地俯身对我说,“这就是阿拉伯语!”
早些时候,在离开卡萨布兰卡之前,我们去换汇的地方取一些现金,因为停车在路边等我们,萨米尔被罚款了150迪拉姆。他立刻愁容满面,太阳真大啊,照的他的脸黑里透红,表情又尴尬又沮丧。即便是我们问他的时候他依旧说没关系,这不是什么大事,他的眉头也没有展开过,一面不停地跟旁边的司机念叨着什么。我们商量着将150迪拉姆补偿给他,毕竟是为了等我们才让他损失这笔钱,他推脱了一下后就接住了钱,激动地感谢我们,终于再次露出笑容。我长舒一口气,觉得车里的氛围又轻松起来,他似乎把音乐的音量都调大声了一些。我看着他开车的背影,感到安心,他现在开始成为我最熟悉的摩洛哥人,想到接下来他都会陪同我们,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我觉得脑袋变得很轻,没有任何的忧愁。同时又有一丝悲伤的念头闪过,我觉得我只是来偷窥一种别的生活,我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这只是一段拿钱购买劳动力的交易。除此之外,又猛然察觉到自己异乡人的身份形成已久,在很多个夕阳美丽、黄昏温暖的时候,我都不再一个人出去散步。还想起我在课堂上的样子、跟同学打交道的样子、见到老师总是噤声的样子,在这些画面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脸庞渐渐淡去。我想对于他们来说,我始终是一个淡淡浮在表面的人,大体上讲没有太值得探索的地方,不再期待理解,心思都花在在无趣地平衡自己语言中思辨与废话的比重。这导致我甚至暗暗希望自己被误读,颇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更青春的时期这种想法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如今它们潜入脑中。这一种懒惰的氛围让我又扭捏又乐在其中,不想知道大地的另一端是什么样子,而是在蹒跚中走向愚钝,重复使残忍加倍。
但旅行进入第三天,正是状态最高涨的时候,我的心情并没有真正被这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所影响。气温很舒服,我带着草帽,梳着两条辫子,觉得那天自己很漂亮。我们的向导、萨米尔的朋友阿迪尔也梳着油头,同样精力充沛,他的英语讲的更好,他从不说“我”,只用自己的名字称呼自己。几乎整个古城的人都认识他,他带着我们在那些弯弯绕绕的巷子里穿梭的时候,不停地有人跟他打招呼。我觉得他比萨米尔更精明,我是说如果是合伙做生意的话,阿迪尔可能是那个路子更活络的人,精明却不让人讨厌。这好像是一种摩洛哥男人力求的处事准则,他们长袖善舞、舌灿莲花、语气夸张,把占便宜的心思写在脸上,却又会来讪讪地询问你对他的看法,表明自己并不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后来我们在马拉喀什的管家就是这样,半哄半骗我们去了一个环境糟糕、服务低廉的按摩店,却在我没好气地抱怨时事先委屈起来,说他没想到情况是这样的。他的眼睛低垂下来,让我感到他几乎要哭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说其实也没那么糟。听到这话,他又立马精神起来,说“真的吗?所以你高兴吗?”。
菲斯是摩洛哥的历史古城,是北非历史上第一个伊斯兰城市,在阿拉伯语里,它的意思是“金色斧子”。今天的菲斯已经为游客所改造,皮革染坊、银器作坊、地毯布艺、精油香氛、传统服饰,阿迪尔带着我们去了每一个类别的店,每家店的老板都驾轻就熟地跟我们介绍着他们的产业、在我们讨价还价的时候用一套身经百战的说辞来回旋。烈日当头,我站在皮革作坊的二楼露台上,一手拿着薄荷叶在鼻子前嗅闻,以此遮盖传来的浸泡皮革的动物粪便的恶臭;一面向下看去,工人们半裸着上身站在染缸里,浑浊的液体与他们的肤色融为一体。我觉得头晕眼花,这到底是一种生产方式的坚持还是一种表演?一路上都有人不断地拿着小商品追着我们,贩卖一些小皮具、银器,做工一般,也并无什么特别可言。我买了一只银镯子,上面刻着重复的印花,大约有两厘米宽。卖镯子的大伯跟我说这是他妻子在家自己做的,数量不多,但是真材实料。我问他这是纯银吗?他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当然了。Silver, 100% silver”,我掏出一百五十块迪拉姆给他,说“For your wife”。后来的旅途我一直带着这只银镯子,它很重,碰到水的地方没过多久就开始氧化,可是它让我想起《我的天才女友》里莱农妈妈给她的那只银镯子,她贫穷的少女时期拥有的唯一的这一件首饰、被马尔切洛弄坏的首饰——又在索拉拉兄弟去世后被完好如初地寄还回来。虚虚实实,我有时候觉得我的脑子已经被文学弄坏了,但又觉得如果没有这些巧言令色的东西,镯子就是一件镯子,和世界上其他镯子都没有关系,这未免太乏味了。
在小巷子里绕了一天后,我们到达了民宿——一个古怪英国老头开设的Riad(摩洛哥传统建筑)。在阿拉伯文化里这样的院子最初是针对一夫多妻制设计的,四合院式的多层结构,中庭被重点装饰,铺着花纹繁复的马赛克瓷砖,承担客厅、餐厅的作用。民宿老板叫理查德,最开始他并不愿意坦白他来自哪里,说话也显得前言不搭后语,总是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却很难让人觉得友好。他用阿拉伯语跟送我们来的阿迪尔打招呼,又转过头去跟保姆说法语,但是当他开始介绍房间、在露台上跟我们聊天时,却难掩浓厚的英国口音。保罗·拉比诺在《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中也写到过一个叫理查德的人,并称他为塞夫鲁地区最后一个法国酒吧的老板。他属于第二波法国向摩洛哥的移民(二战后的一段时间),一个法国文化里出逃的“失败者”。因为没有成为医生或者律师,他不被他的中产阶级家庭所承认,四处奔波依然从事着下层中产的职业。而在摩洛哥,他也是一个错过历史机遇的人,一个不得志、平庸的移民者,在淘金热散去后难以找回真正的归属感。他并不会讲阿拉伯语,也不试图在工作之外真正融入阿拉伯社区。彼时,对于本地人来说,理查德这类移民是永远的“新手”,虽然他们可能也依靠这部分法国人做一些生意,但内心深处,他们充斥着鄙夷和排斥。理查德与他的旅馆有着同样的命运——被人们暂时经过,又迅速忘记了。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他不被更年轻的法国移民者看重,摩洛哥的公务人员也不屑与他为伍,最终只能混迹于出租车司机、酒鬼、和流浪者的队伍里,“殖民主义在没落,新殖民主义取而代之”,保罗写道。
当然,我们的理查德以完全不同的形象出现,他掌握着多国语言,接待着大把来自欧洲的游客,时代之于他应该是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但我从他的神情中并不能判断他究竟在想什么。我很疑惑,这样一个讲话总是阴阳怪气的人,是怎么跟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打交道的呢?他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异域风情的红色披肩和摩洛哥皮拖鞋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会法术的人,法师也难逃乡音难改鬓毛衰的命运吗?这时,山顶的炮台传来一声巨响,这是一天斋戒结束的号角声,夜幕低垂,正好是月中时节,月亮又大又圆,几乎要掉到古城密密麻麻居民楼的房顶上去了。
献给我的阿瓦隆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