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城市花园

1

 

一共三条河水流过这座小城,它们的名字是在河滩上随手捡起的石子上预示的,没有壮阔响亮的称号。它们是埋藏在城市里的毛细血管,是运行的根本,却又一度在消耗、磨损。夜以继日地融化,又不知融化给谁看。夏日的时候最衬托出那股幽蓝的底色,它们流在人们的心里而非是眼前,Y市的人最信赖这三条河——安禅河、游江和芙蓉溪。在名字上它们的规模就已区分开来,但并不因此而争奇斗艳,最终都汇集在一起向东方流去。我和廖千儿的家,彼时我认为Y市所有人的家,就坐落在安禅河的边上,就住在这幢名为“加州城市花园”的小区里。

 

旱季来临、河床被揭露,钓鱼的人就登场了。头戴夜灯,自行车三三两两地被丢在一旁,后座上缠着工具包裹。鱼竿都还没有被拿走时,小酌酒会就开始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钓鱼只在河滩上出没,是杂学家,三五成群,愿意尝试各式鱼饲料;而独钓的人则站在他们抬头就能看到的桥上,那一个个规律的、相距五米的微弱夜灯随着桥的走势练成一排,忽明忽暗。他们不仅是诗人,还是运动家,因为他们几乎不怎么带着凳子,在十分寒冷的冬夜也直直地站到天明。我和廖千儿常常去这里看大人钓鱼,坐在河堤的台阶上面向他们的背影,有时从头到尾都无人察觉到我们,于是也毫不避讳地脱下裤子对着杂草丛尿尿。

 

廖千儿说她以前在这条河里学会游泳,我不信,“谁会让小孩去河里游泳啊?”。廖千儿始终没有发育,同样的13岁,她的头还像婴儿那么小,侧面看去头发软软地贴在额上,泛出青色。

 

“我爸带来的,你别不信。我就是在这学会游泳,河水里还有泥沙,我边学边呛水,吃了一嘴泥后我就学会了。”千儿眼睛并没有看着我,她进入到回忆里去了。

 

我噤声,一面努力想象廖千儿和她爸爸单独在一起的画面,这十分困难,因为他总是独来独往,脸上挂着阴郁。他与别人站在一起、说几句家常话,或者是在说话空隙搭把手帮着邻里搬个东西这样的举动让我难以信服。当然,与女儿游泳跟这些事的性质并不相同,只是但凡带着人情味儿的生活细节放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有些僵硬。

 

“你知道每年淹死的人总比我们以为的多吧?”我不是故意要扫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廖千儿提到“爸爸”,我总没有好气,就像被触发了什么防御机制。

 

千儿把下巴放到膝盖上,两边的头发跟着顺势滑落,像带着雾气来的细雨,“哪条河一年也要淹死几个人,又不只是这里。”谁都能听出来她想将话题终结在此。

 

没有人再说话,坐在河堤上看江水缓缓从脚边流过去。太阳要下山,在西边懒懒地挂着,钓鱼的人很快就会来,蚊子将我们的腿叮成了粉色。

 

廖千儿的爸爸叫廖永,他过去是Y市赫赫有名的建筑师,一度在市设计院做到一把手。那时他有另一个老婆,不是廖千儿的妈妈,是Y市唯一一所大学英语学院的老师。结婚的时候他们在设计院的会议厅台上合唱《你最珍贵》,新娘的头纱向四面八方散去,灵气璀璨、眼波流转,跟九十年代的氛围一样耀眼。但新舞台并非是一根更诱人的橄榄枝,运气一过,人有时就如同逆水行舟,廖永应该切身地体会过这一点。设计院改组,分出去许多项目给价格更便宜、人员构建更简洁的私人工作室承接,许多敢想敢做的年轻人嗅到了未来的机遇,纷纷独立出去单干。设计院留下一些不上不下的老建筑师和廖永——他却自觉与那些离开的人一样,甚至更胜一筹。他嗅到的是另一种未来,那种未来提示着眼前都只是暂时的,设计院人才流失,他的威望与重要性岂不是更要凸显?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他再度感谢命运对他不薄,十分确定生活将要更上一层楼。

 

也就是差不多的时段,他当老师的老婆怀孕了。廖永高兴,大摆了一次宴席,一方面是送别将要离开的同事,一方面更是为自己即将成为父亲冲喜。后来的故事却不尽如人意,廖永预言的事业巅峰并未到来。设计院的工程江河日下,无论是工资待遇还是社会地位都一落千丈。昔日的同事离开后好几个都成了大老板,工作室已经开到Y市以外。儿子出生,廖永本以为可以暂时扮演起另一个角色,从麻团中脱身。可还没等他真正鼓起勇气组织新生活,儿子就被确诊为小儿麻痹症,进而是家庭里无休止的争吵和绝望氛围。廖永不明白,如果从来就没有坚固的生活,之前自己是怎么一步步地正确走到了今天呢?又为何日子突然像变了一套规则一样走向了陌生的境地?疲乏让人渐渐失语,廖永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成为了廖千儿的爸爸。

 

从设计院离开的那天,廖永的师傅——即将在设计院消磨到退休的刘组长哭了,他在办公室一根一根地抽烟,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廖永一箱箱地往面包车里搬东西。

“永啊,小廖的病肯定能好!出去自己好好干!”

 

有时为他人感到难过并非是心绞痛一般的生理反应,而是看见他人摔跤的恐惧。怕速度一致走在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以至于自己要成为那个探路者,这其中又微妙地参杂着幸存者的炫耀。可廖永知道刘组长的眼泪里不全是悻然,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刘组长人不坏,对他也过得去,每每在廖永家喝醉酒,就一反平日里沉默的模样,把自己从进设计院的过程到前天晚上在哪里洗脚通通梳理一遍。廖永听的很烦,一直走神,烟灰弹了又弹。他知道刘组长之所以这么多年都如此平庸,一定与他说话毫无逻辑、废话连篇有关,他的内向还婉转地救了他一命,让弱点暴露地晚一些。但即便是这样,廖永也愿意邀请师傅来家里,只因为跟如此普通的人对话,他只要稍作陈词,就会被衬托得睿智非常。

 

时过境迁。廖永搬完最后一箱东西,把货车后备箱的门狠狠地合上。铝制薄片摩擦发出特有的尖锐声,喜宴那天,现场布置搭台也屡屡发出同样的声音。一时间,设计院、宴席、大学老师和小儿麻痹症的男孩儿都已无影无踪,城市天翻地覆又没有任何证据。他捏紧了手里的烟,食指与大拇指一搓匆匆地搓灭火花。望着斑驳肮脏的水泥楼和楼里窗口嵌着的刘师傅皱皮的脸,他感觉到一股离心力正从生活中冒出来,这力量那么强,狠狠地将他从个人的黄金年代里甩开。

 

2

 

廖永什么时候带廖千儿去游泳了呢?印象里我和廖千儿除了睡觉以外从未真正分开过,他抓住了什么我不在的契机偷偷地带廖千儿潜入水中?我不知道廖千儿描绘的那天夏日炎炎的午后,是不是在浑浊的河水里父女俩压根睁不开眼。水溅起来糊住眼镜,廖永努力仰着头,让目光能从干净部分的镜片后面看到廖千儿是怎么划水的。他骨节纤纤的手拖住廖千儿那副还没有发育的身体,一面规律地摆动双腿让自己不沉下去,一面又要回避直射的阳光。我希望那天我就站在正对着河堤的阳台上,拿着望远镜向外看,我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吗:

 

热天午后,在太阳暴晒下的安禅河面并不是浮光跃金的活泼,而呈现出一种质地均匀、磨砂的质感,像是放凉的热牛奶表面那层皱皱巴巴的奶皮,让人有想要破坏的欲望。远远望去,他们不像父女、更像一对偷情恋人,尴尬黏腻,不自在被我尽收眼底。我看见廖千儿一度已经学会了怎么浮起来,而她的爸爸却心不在焉。他带着一副让他看起来风度翩翩的眼镜,在水里显出一丝仙气,似乎是他在施法让廖千儿随着河流波动。旁边廖千儿碎琼乱玉的样貌,在被水浸泡后,更显得跟他一模一样了。

 

“你的手指在水里是怎样的,是不是分的开开的?”午后我们躺在我的房间里,将四只手都举在半空,一缕缕青烟忽隐忽现,蚊香的味道穿过蚊帐到达我们的鼻前。千儿对游泳的事情很好奇,好像要跟我确认她从爸爸那里学到的是正确的知识。

 

“如果是蛙泳的话手就应该是这样,「红掌拨清波」”,我一面把手柔软地在她脸前滑动,一面翻过身趴在床上变成了一只青蛙。“就像这样。”

 

千儿也翻过身,跟我一起变成青蛙,在干燥的床单上操纵肢体。我们忍不住笑了,笑声惊动了在客厅打盹的奶奶,她过来推开房门,呵斥我们赶紧午睡。我们便躲到被窝里去,在闷热的空气中比谁能坚持的久,就像是憋气的演练。闷热空气带来溺水的幻觉,一切都以s形线条扭动着,这是我们每周都会有的游泳课。

 

廖千儿的妈妈宋梅在加州城市花园的旁边开了一家麻将馆,叫“四通八达”。可是加州城市花园总共才三栋楼,每一栋六层楼,小区进来直直铺着一条主路,分别分出三条巷子导向三栋楼,根本没有机会四通八达。楼的外墙都没有上漆,水泥楼房与近乎没有晴天的Y市融为一体,在还不知道加州是大洋彼岸一个以阳光海滩、棕榈树出名的地方时,我对廖千儿肯定地说“Y市以前不叫Y市,叫加州”。宋阿姨的头发长,却并不是电视广告里那样又黑又亮,跟毛衣摩擦后因为静电胡乱地摊开在佝偻的肩膀上。她极瘦,话很少,十分不像一个茶馆老板娘的做派。但不知是不是又是这一点反常,“四通八达”的生意一直还不错,靠着这间茶馆,宋梅支撑着全家的生活,就像安禅河托举着Y市。

 

她轻言细语说话的时候会露出龅牙,人们就会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她总不愿意开口,廖千儿并没有遗传她的长相,却几乎复刻了她的性格。她们都像棉麻做成的人儿一样,轻柔但富有韧性,里面又隐隐约约有忧郁的氛围。棉麻布料常常出现在流浪的作家身上,但宋梅的衣服总是洗的干干净净,茶馆里的烟味一点都没有留在她的身上,流浪者也会因此停歇。

 

“宋阿姨,我最近学会了弹新的钢琴曲。”我故意绕过打麻将的人对走到她的面前,很大声地跟她说话。没有人在乎音乐,学钢琴是另一种形式的学木工或者学轮滑,只是大家心知肚明这中间需要投入的花销天差地别。大家看到我背着书包过来,总要调侃道:

 

“小宋啊,你干女儿又要来给你弹琴啦!你什么时候把千儿也送去一起学钢琴才好呢!”,麻将声喧哗,却也丝毫不耽误看客对于空气中八卦的捕捉。

 

自从妈妈不再来茶馆打牌,可把这些人急坏了,偏偏这一对曾经的闺蜜又是两个最安静的人,任凭两个人的事情只停在两个人之间。有时在家看到妈妈一个人坐着抽烟,我很想凑过去问她为什么不再和宋梅谈笑了,也不再去上班。只是妈妈坐在那里就显得那么遥远、不可接近,像一个陌生人。我只好打消自己向一个陌生人询问私人情感的念头。有一次,我和千儿在茶馆写完作业后看电视看得忘记时间,回过神来店铺已经打烊。宋梅缩在收银台后面点钱,我们俩讪讪地走过去,怕被责备,她却头也不抬地说,“林华,宋阿姨的生活是不是太累了?你应该更羡慕妈妈吧,之后别这么晚回去,你不用跟千儿一样在这守着。”我尴尬地笑了笑,觉得很低落。一个人只有一个妈妈,至于孩童时候常常误以为坚固的“大家庭”、几家人嬉笑打闹不分彼此的日子,不过是几种生活境遇相仿的暂时重叠,而后都跟着各自的命运东奔西窜,纷纷瓦解了。

 

“是啊,两个小孩关系这么好,让千儿去林华家跟她一起学就好了,老师教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这样两个人还有伴,学琴也不那么寂寞了,你说好不好啊林华?”朱叔叔一手搓着麻将一面转过来跟我说,他时不时地拿手去擦鼻头上冒出的油,再将那双手放回到麻将中。

 

廖永离开设计院,来到加州城市花园后,就跟朱立钦在一起做事,有人说在三江口的大广场上看到过他们在招临时工,带着安全头盔,应该是做包工头一类的活计。可是如果俩人在一起招工,怎么朱立钦整日整日地坐在麻将馆里消遣,廖永却近乎隐身一般。朱立钦早年背井离乡,在山区靠着倒买倒卖赚了些钱,回Y市后带着量身定做的传奇故事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他只读到了小学,可是和许多自视甚高又小有成就的人一样,所到之处恭维话声不绝于耳,拥有小镇大哥独有的领导力。他喜欢曹操的故事,或许读了很多三国野史,他说麻将也讲究兵法,口头禅是“我以前比这难多了”。我看到绿色桌布上增光瓦亮的麻将,一张一张幺鸡牌变成一只只肥的流油的大公鸡,在一天内的任何时段招人讨厌地打着鸣,跟他挂在嘴边混用的种种“兵法”一样。朱立钦对着宋梅过分亲近的举动,他脖子后面绵延的皱褶,他的厚而模糊的高度近视眼镜。我的胃泛起一阵恶心,也突生一种惊恐,我竟然感到很害怕的是,万一来打麻将的人认为朱立钦才是宋梅的老公怎么办?

 

“朱叔叔,我家弹钢琴的凳子只能坐下两个人,我当然愿意叫千儿来我家跟我一起学钢琴,那你可把这把打麻将的凳子让给我搬回家去给千儿坐着弹琴才行呢!”我毫不例外地驳回了他的玩笑。

 

众人笑了,宋阿姨也笑了,露出微微的龅牙,看起来是那么的淡然。她穿着一件到小腿的吊带裙子,翘着二郎腿的脚晃来晃去,柔软的棉质裙摆就在她的节奏下一张一合地划过腿肚的皮肤,皮肤洁白,洁白无暇。除了千儿以外,这里没有人比她更白皙。廖永从前的老婆也像宋阿姨这么白吗?听说那位大学老师如今已经离开学校,和廖永几乎不再来往。曾相爱的两人,要如何面对带着缺陷的小孩和灵气尽失的恋人呢。当生活有具体的困难摆在眼前时,爱就只是虚幻的东西。朱立钦看似也跟着笑了,实则眼神早就盯到我的面前。我知道,对于大人和小孩之间的关系来说,这就算得上一种警告了。

3

小区门口有一条缓坡通向河堤,我在这里实验人是否可以飞起来。从坡的最高点放肆地冲下去,两根辫子高兴地扬起来,奶奶在下面看着我,看着看着我就摔下去。准确来讲我是滚下去的,左边膝盖磨擦着地面一路到底,血肉斑驳。疼吗?鲜红的伤口和伤口夹缝里带走的、地面上的沙粒纵横交错,像一张网格。我记得不疼,小孩子是最不怕受伤的,可是大人总以他们的经验来揣测,于是我像个粽子一样被奶奶拎起来,“你怎么回事?怎么搞成这样!看看你的膝盖,等会儿有的痛了!”

 

我还受过一次伤,不过那一次是在家里,人来人往,本来就不大的客厅是怎么装下那么些人的呢?爸爸妈妈,宋梅、廖永、楼下小卖部的阿姨,一楼的胖子。在家庭聚会中,总有人来去无踪,墙上的外套如同鬼魅忽隐忽现。茶几上的水果大的出奇,钟表盘是墨绿色的,日历停在了当月的最后一天。脊背处留下的齿状碎片好像一排一排牙齿,张牙舞爪地叙述只存在一日的委屈。可聚会里没有委屈,热闹快要挤出门去了,这要归功于人们卓越的健忘能力。客人的儿子刚刚得了一辆自行车,竟然带到家中来,他在餐桌到门口的六七米上来回穿梭,像晚饭前厨房水盆里灵活的鲫鱼。

 

我大喊“停下来让我也试试!”他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我还没骑两圈呢,你别闹。”我并没有听清这句话是否真的像这样说,所以也没有停止在光滑的瓷砖地板上追逐的行为。很快,在一个优美的弧线中我摔了出去,正正好好地撞到了鞋柜的尖角上。可想而知的是,聚会的氛围被我破坏了,他们不得不围过来把我从地上抬到沙发上,七嘴八舌地讨论起解决的方案。我的余光看到一缕缕细小的血流从额角顺着太阳穴、颧骨流下去,像是一根泡过醋的手指温柔的抚摸。我从未那样认真地躺过那张皮沙发,眼皮一点点沉重起来,也意识到其实整晚都忙着让自行车停下来而没有吃东西。

 

那时我明白物理上的痛感会打通你的头脑,在短短数秒内领会所有日常所不能领会的感受。一切事物都有了最恰如其分的名字,被细化为语言中最基础的元素,锋利而准确,在眼前如万花筒一般展开。我的脚在睡觉时候会露在外面,半夜被冻醒后放回被子却再也暖和不起来,总是睡着睡着梦到踩空楼梯,便猛地抽搐惊醒。爸爸妈妈似乎并不在乎一个家应该如何运营,来去自如。比如某个早上我听见妈妈说要离开,竟然因为太困也并不想去制止她。等穿过这些枝桠密布的记忆,就看到自己拉着廖千儿的手躲在两辆轿车的背后,说要教她骑自行车,不止是在瓷砖地板上骑,在车库里骑,而是去河堤上骑!正去拿自行车时,在车库里听见朱立钦和廖永说,“我这次真的遇到一个贵人,人家愿意帮我,只是咱们也得表达出我们的诚意。你信我,从前我们只是运气不好罢了。”

 

“你都这么说了多少次了?老朱,我不想再折腾了。之前烂尾款我也不追究,你的事我也不想再干涉。我确实搞不动了,千儿都快上初中了,我都没给她开过家长会。”

 

“你他妈的当时最难的时候我二话不说借你儿子买药的钱,宋梅生意这么好,你好意思跟我哭穷?”

 

空荡荡的车库是我们儿时的游乐园,我们给它取名叫“洞天公园”。廖千儿有听到吗?她是否躲在一个距离刚好够远的地方,听不见朱立钦对父亲的诋毁。在车库里,廖永的声音、头发、肤色都显得那么浑浊。挥之不去的车库特有的味道,混杂着汽油、青苔和排泄物,并非灰色本身,而是让人想到灰色的东西。他的颜色,特有的身份,以及不愿意前进的回忆,让他与生活中的纯白区隔开来——是宋梅的皮肤、廖千儿的裙子、安禅河干净的水面、Y市难得放晴的天。廖永将这些事物统统放走,一个人留在原地将九十年代的余晖一缕一缕地细细打磨,在面对朱立钦时头都不曾抬起。

 

我在脑中组织清楚了这些碎片,每一段故事都流畅丝滑,并非以视觉画面的形式出现,而是直接成为词语本身在脑海里飘来飘去。时间线、空间线上存疑的叙述统统云开雾散,我化身为一个故事操纵者,俯瞰下来尽是为我所用的人和地方。加州城市花园只有一颗五子棋那么大,从不滑入任何介质的缝隙,但踩在一条细细的钢丝绳上。如果不是奶奶拨开人群把酒精喷向我的脸,或许我能成功组织出一切暗处的关系,并将它们带给每一个故意堵上耳朵的人。期待的戏剧性并未到来,我的家庭相比我的想象力来说实在太平淡,而平淡的家庭又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令我只学会了顾左右而言他,却又没有任何真实的结果。这是一声叹息,在几天后,在我对着镜子使劲地摸过我的额角,对着光照了又照才确定——竟然真的没有留下任何的疤痕时,我觉得我白受伤了。

 

4

 

这里就是如此,房子是房子,树是树,学校是学校,学校里的老师永远不会老、不会消失,他们的脸也从未舒展过。新学期开学时热气依旧不散,我站在生锈的铁门外,看到数学老师骑着单车从身边飘过去,面无表情,而他蹬车的脚上穿着的那双皮鞋已经泛着白光,是长久没有刷过油而干瘪的样子。

 

“真没想到我们初中还在一个班。”今天没有任何大人送我们,“四通八达”门面紧闭,我边整理着头发边跟廖千儿说着。她对什么事都很淡然,好像是从生下来就知道每一天会怎样度过一般,并没有对新身份有什么感想。

 

“今早我爸回来了,还给我带了一个礼物。”答非所问,千儿在阳光下显得很迷茫,眼睛眯起来好像看不清路。前方很枯燥,我知道我和廖千儿之所以能在一起正是因为我们都这样想。河水击打礁石的声音平静而温和,没有见过奖赏的人,不会被金币的光芒所吸引。

 

“他好几天没回来,应该是去见他儿子,我和妈妈都知道,也从没阻止。后来又说起朱叔叔一直在问他借钱,房间门关着,我听到妈妈断断续续地讲。林华,有时候晚上我听到妈妈呜咽的声音,就偷偷跑到她房间外去听,过了一会我又觉得那声音不像在哭。”

 

我知道每当千儿不想说下去的时候,怎样再问她都无济于事。她薄的、干燥的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让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就在一顿一停之间,我们走到了新的教室,走廊里新生在跑来跑去,活力都扎根在脚下。运动鞋与水泥地面撞击的声音让我非常恐慌,好像角马迁徙的阵势。余波似乎传递到我们的脚下,膝盖抵住放课本的抽屉,震动带着大腿微微发抖。趴在桌上看教室里的同学,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像叠在桌上统一油印的新书。天花板保留着原始的质感,水泥房子,水泥房子,怎么除了加州城市花园,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令人乏味的建筑。

 

坐定后,我看见廖千儿在教室另一端拿出一盒饼干。蓝白相间的铝制盒,盖面上画着一条丝带,从盒子的一边缠绕到另一边。刚刚一路走来,竟然都没有听到这个盒子在她书包里晃动的声音,这一定就是廖永送给她的礼物。我知道她高兴,却又不敢表现的高兴。因为奶奶说好事密不可宣,说出来,一阵风、一只鸽子、一个喷嚏,都轻易地能将它们带走。千儿神态轻松地从盒子里拿出一片饼干咀嚼起来。

 

饼干。我们在“洞天公园”捉迷藏的时候总会用“饼干”作为游戏开始的暗号。寻找的人闭上眼睛数完秒数后就会喊一声“饼干”,声音在地下室里回音充足,所有人都能听得见。躲在车后、水箱里、电梯间的人迅速紧张起来,通过脚步声辨别来者的方向。害怕被找到,也害怕不被找到。游戏玩的最好的人结束后会得到大家出钱买的一小块饼干,那是包在锡箔纸里的一块工业糖精过量的红糖饼干。彼时定下的不可撼动的规则、为之兴奋不已的事件,大都只是如此被食欲和胜负欲所主宰。印象中廖千儿很少赢,她似乎对饼干也并不感兴趣。廖永如此不了解她,他可能只是在货架前徘徊时被那根盒子上的丝带吸引了目光。

 

我撕下座位上印着我名字的纸条,一点点地掰成碎片,丢进笔盒里。廖千儿驮着背专注于自己的手指,白色的短袖很薄,脊骨都清晰可辨,那件衣服即便在夏天看来都没有温度。她太小太轻了,仿佛随时都会消失。我突然感应到了一种恐惧,想让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想站起来大声跟她说:

 

“我们一切创造性的时刻都被毁了,甚至连我们故意制造的罪恶都不被认证——我们应该站在朱立钦身后大声念出他的牌面,我们不是一起十分讨厌他对宋梅没有边界的‘照顾’吗?廖千儿,你应该再大声些,你应该告诉我,告诉廖永,告诉加州城市花园所有的人,你不爱吃饼干!”

 

屋里闷的厉害,某个睡眼惺忪地男同学打了一个很长的嗝。今天放学一定要去游泳,我暗自决定。

 

5

 

也是在这一周,我的钢琴老师正式不来教我了。她正职是一所公办小学的音乐老师,名叫黄叶琴,但我认为她的名字里带有乐器纯属是巧合。不知道爸爸从哪里找到她,以一百块钱一个小时的价格聘请她每周末来家里教我两小时钢琴,那时如她一般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孩,应该很难再从别的兼职里获得如此高的报酬。黄叶琴长得很奇特,她大而无神的杏仁眼像每天临时安装上脸一般,浓妆又将高傲和不好接近的态度吊向太阳穴去,最终引导人们的视线结束在她紧紧固定在头顶的马尾处。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局促又紧张。弹钢琴的时候我坐在左边,她坐在右边,没有在看琴键的时候我便偷偷瞄着她侧面那条上扬的对角线,在她演示音节的时候,这条线被赋予韵律而柔和起来。她身上浮起浓郁的晚香玉气味,带一点脂粉感,在西晒的房间中,这样的味道显得很有神性。

 

可我在音乐上实在没有什么天赋,练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首练习曲要翻来覆去地拖一个月。黄叶琴也不着急,她对我并没有什么要求,有时候笨拙到一个小节的左右手都一直打架,她也不想拆穿我故意的拖延。便说与其练不好,我们还不如聊聊天,就是这样,我和黄雪琴才渐渐熟悉起来,不再觉得她的上扬的、鼓鼓的眼睛是在生气。她的手腕上有一个小小的刺青,她说那是星座符号。可能是年数很久,也可能是在某个地下商场的小门店用了廉价的材料,墨色已经褪去,晕成一块。

 

“什么是星座?”我坐在钢琴凳上,两只手撑在背后,双脚用力地摆动,带着凳子不断摇晃。

 

黄叶琴端详着自己的手腕,不知道是不是在意我也看出了那块刺青实在算不上美观。“星座就是跟生肖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每个月都轮换一次,所以一年有十二个星座。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六月一日。我的生日是六月一日,儿童节。”我的生日其实是六月二日,可是我非常气愤自己没能早一点出生,如果一个人的生日是儿童节那该多完美啊。

 

“那你是双子座,我画给你看。”她从旁边的桌子上顺手拿来一张纸,画出一个像梯子一样的符号,“这就是它的符号,双子意味着两个人,所以你的身体里其实有两个灵魂。”

 

“两个人?那你身体里有几个人?”我一边问一边快速地回想着廖千儿的生日,同样是六月出生,她是不是也是双子座?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是四个人,怪不得宋梅阿姨总说,我们俩但凡在一起就叽叽喳喳,明明分开来都不是话多的孩子。

 

“不是每个星座都代表几个人,你的比较特殊。我是水瓶座,是一个女神手里拿着的瓶子。”黄叶琴解释地很兴奋,我感觉比起钢琴和教书,她的心思可能在星座上放的更多。

 

黄叶琴有一个男朋友,她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偷偷拿出手机来跟他发短信。她的翻盖手机贴满粉色的水钻,打字十分快,又非常用力,好像是把弹钢琴的力气用在这里。好几次奶奶进来送水果都看见她低着头在按手机,便露出不高兴的神情,黄叶琴便识趣地把手机放回包里,又装模作样地指着琴谱说,“我们休息一下等会再着重看看这个小节的升降音。”私下里奶奶好几次偷偷问我,这个黄老师是不是没有认真教我,怎么家里来客人的时候让我弹奏曲子还是磕磕巴巴的。我有时说我很喜欢黄老师,她教的很好,很有趣;有时我因为黄叶琴跟男朋友打电话过于亲昵的语气感到被忽视,就跟奶奶说,“黄老师最近是有点忙,神神叨叨的,说自己男朋友马上要去外星了。”

 

为什么说谎话?只是觉得好玩,一点邪恶的想法又被解释为恶作剧,没有更严重的后果。我不讨厌黄叶琴,但对她真实的生活只凭想象,而我篡改语言的乐趣确是实打实的。不知道是否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总之在刚上初中的节点,家里就停了我的钢琴课。这么多年都没有练出什么名堂,到了初中也该好好念书,钢琴就可弹可不弹。黄叶琴不再来后,我跟廖千儿说,其实如果她真的继续教钢琴,或许我能知道她男朋友究竟是干嘛的。不过不教也好,她会有更多时间研究星座,那才是让她更高兴的事。

 

“那你之后也不弹钢琴了?之前你教我的那些曲子都很好听,你如果不学,我也就没人教了。”

 

“弹啊!我现在可以随便认谱了,能教你的还多着呢。但是你能不能不要每次一弹就是一下午。”我想要强调我依然有能力教她,却反感她总是那么认真,又比我更有天分。

 

廖千儿难掩失落,好几次我站在小区门前的坡顶,看见她在“四通八达”的门口坐着收钱的时候,用手指在大腿上练习我教会她的几首曲子。茶馆里人声鼎沸,市井话语连绵不绝,而他们不知道门口千儿的手里,正传出天赋异禀的美妙琴音。在那个小小的琴房里,我也曾惊异于千儿对音准的感觉如此之好,手指纤长、有力,她摸过黑白键,那些琴键就变得像燕子。可只有几分钟光景,我又忘记了廖千儿的沮丧。再也不用练琴,生活里现在只剩下友谊一件事,我还不能将朋友和她们微妙的情绪分开,差不多都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接近完美。

 

6

 

开学后茶馆生意变得更好,宋梅脸上却看不出喜悦,她看见我和千儿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么自然。好几次我像从前那样亲昵地凑上前去想挽着她的手,跟她说新学校发生的事,她听几句就会找个借口去客人的包间里,那样的神情我在她面对妈妈的时候见过。“四通八达”好像加速了,这种焦躁的氛围也影响了廖千儿,她会让我早点回家去。什么时候开始她学会皱眉头了?额头那块白色平原像被风吹过的麦田,是有节奏的忧郁。

 

虽然还没有明显的降温,但河流的水位已经开始渐渐降低,实际的节气总是先于季节而来,文明有时是非常悬浮于表面的规律。与我和廖千儿的新生活一同到来的,是Y市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小区外墙被脚手架陆续围起来,砌上马赛克后,水泥墙上的雨痕和污秽不见踪影,楼宇像新的一样。许多住户开始重新装修起房子,过时的厚重提花织面沙发、假水晶吊顶灯、三三两两被虫蛀过的木头椅子被丢在垃圾场。“洞天公园”里突然多了好几辆轿车,我们不再去躲迷藏。每天的公车、新闻和因为起风而沙沙作响的高大梧桐树,都在平和普通的夏天末尾稳稳呆着。加州城市花园门口的缓坡,小孩依旧不知疲惫地来回骑车,偶尔能看到蜘蛛在爬山虎遮掩下鬼祟移动。我们即便是成为青少年,也没有什么需要改变的,生活在一个真空的培养皿里,再怎样也会被玻璃外墙牢牢地保护起来。冥冥之中总想要一些更激烈的事情到来,不满的现状从未、也不允许真的被我们所改变。刚准备好的一点怀疑很快就被悻悻地放走了,又没有再向危险处胡思乱想的勇气。

 

因为宋梅和廖千儿那几天对我冷淡的态度,一个星期六下午,我赌气拒绝她提出去游泳的邀约,然而刚刚拒绝我就后悔了。我和廖千儿是两个人,在黄叶琴告诉我神秘符号之后,我们实际上是四个人,四个人就可以组成一个宇宙。我走到阳台眺望远处的安禅河,如大人所说,河面正在消退,Y市即将迎来一个干旱的秋日。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能看见空气里飘着许多像草履虫一样的纹路,或者是显微镜下别的什么东西。千儿曾经跟我说,这是视网膜裂孔,吓得我连着几天睡觉前都迟迟不敢闭眼。

 

目光回移,眼前突然出现廖永和朱立钦的身影,我仔细辨认,确认不是照花了眼。许久未见,廖永更瘦了些,朱立钦从背面看几乎有两个廖永那么宽。他要点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于是急躁地把烟捏成一团扔向一旁。他们正在走出加州城市花园的门,直朝河堤而去,太阳非常毒,地面看上去如同有浪花翻滚,把这两个人紧紧地卷在一起。只出小区过个马路的功夫,我看着两条线渐渐地变成点,他们很快就并排站在江边。朱立钦又拿出烟,这一次似乎火苗蹿的老高,他明显被吓得往后推了一步。

 

“今天下午你爸爸妈妈会同意我们去游泳吗?我爸买了票,说他要带我去室内游泳馆,再陪我练习上次教我的姿势。”

 

我突然回过神来,想起千儿提起去游泳的事。即便我并未跟随,按原计划廖永这时也应该带着千儿在泳池才对。他应该就如我未曾看见过的那日在河里一样,用手稍微扶着她,慢慢地,受力越来越轻,直到手掌彻底离开她的腹部。如果一切顺利,她原本会在这个下午彻底学会如何游泳,那是她描述过的场景,在她的记忆里熠熠生辉,而我在当时表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廖永怎么会顶着这样的烈日和朱立钦出现在河边?我看向时钟,已经快要下午五点,他是不是已经爽约?是否千儿此时正在家里等待着?她穿好泳衣,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数着时间,大腿裸露在外,不断与皮质沙发摩擦发出令人难受的噪音。

 

我将大半个身体探出阳台,想看看廖千儿会不会也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安禅河。如果下午没能去游泳,晚上她可能在我去敲门的时候会不开心地把门关上,又说让我赶紧回家去。如果在同一天我们彼此都拒绝对方一次,那将会是一件天大的事。河边,他们的谈话似乎越来越激烈,我能够想象朱立钦唾沫星子乱飞,廖永面无表情的样子。我暂时忘记细想千儿是否对我撒谎有关游泳的事,心里却暗生一股期待——为宋梅日益看不到底的黑色瞳孔透露的疲惫和千儿不吃饼干的愿望,我希望廖永将加州城市花园的缄默撕碎。

 

事情真的朝着我想象中的发展进行,俩人动起手来。北回归线以南,落山的太阳也照样灼热。我看的并不真切,他们的动作像是被拉长了似的,以波光粼粼的河流作为背景,人像成了抽帧的剪影。在这种剪影里,配乐应该刻意被放慢,廖永从神灯里被放出,越来越高大,直到吞噬掉周围的一切。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急促地想起来,我飞奔过去,生怕这铃声会传到廖千儿的耳朵,传到河边。现在必须保持静止,直到我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喂,林华。你还在家吗?今天可真是热啊。”居然是千儿。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想象中失约的焦虑,这让我有些意外。

 

“啊,是啊。我在客厅呢,吹着风扇都没注意到温度。你游泳回来了吗?”我小心翼翼地回话,并没有提到河堤的一幕。

 

“刚刚回来。今天我自己已经能游一个来回了。”千儿很轻很轻地说话,人在不确定语言的准确性时就会很轻地说话。“林华,你喜欢新学校吗?”

 

不知道为什么千儿话锋一转谈论起学校来,我左手食指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电话线,顺势坐下来。难道千儿已经如愿和廖永游泳回来?她也并没有因为我的拒绝而别扭生气,无谓的猜想和担忧化为乌有,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起话来。千儿这天出奇地健谈,再度说起那天未曾告诉我的廖永的礼物,“你知道我不喜欢饼干的,可是我还是时不时尝一块。那个盒子每次都不好打开,指甲经常嵌在盖子和盖身的缝隙里。”

 

“我很喜欢语文老师,她给我的作文打了很高的分。我发现我喜欢写作文,经常写完练习题里的内容还觉得不够,自己又在本子上写。”

 

“林华,我如果离开Y市,以后去当一名作家,好不好?你不觉得这里太无聊了吗?”

 

她每一句都叫我的名字,像体面的大人们穿着西服交谈时那样。我越听越入迷,在叫得出名字的那些童年时刻,总以为自己是主导者。在加州城市花园小孩子的规则里努力地不让自己出丑、在他人害怕时强装镇定、在中规中矩之外保持有一点小聪明。千儿什么时候拥有了如此充沛的心,在这样一个小城市,无法证明的天赋会将流向何处?碎在安禅河里被钓鱼的人所打捞吗?千儿,和她母亲一样,没有过多人类的情绪特质——商品总是想买两件,做梦从来不会记得,不相信神和恐怖故事,在任何地方都会活的像芦苇一样。

 

此后回忆起来,这通电话本身也成为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时刻,但是是以说出结束的名义。直到千儿允许挂断电话我们才挂断电话,这时屋内的阳光已经不见,秋日的一点点氛围终于显现,一颗总是在高速运转的心也降落下来。家里的木质家具被烤炙一天,温热地散发着味道,有檀香的作用。渐渐窗外无一点天光,耳边幻觉响起钢琴声,转过身看到黄叶琴就坐在背光的钢琴前。我问她从哪里来,怎么在这?我说,“你也看到了对吗?”

 

她没有时间了。她的眼线跟随乐曲节奏越飞越高,把她从地面带走,从地球带走,真的飞向外空去。我跑过去看地上遗落的粉色碎片,正在聚集成梯子一样的形状,那是一个小的、像刺青的符号。

 

7

 

一阵响亮的关门声,奶奶提着新鲜的蔬菜回来,“怎么不开灯?”

 

“哦,忘了。”我回答得像一只无精打采的宠物,等候着被喂养,“爸妈不在,我们自己吃。”

 

打开电视,新闻里男主持人的眼睛可以坚持一分钟都不眨,画面右边大大的一行字写着,“加州持续干旱,已有多处森林发生山火。”想到加州城市花园幽默又无知的命名,想到语文老师在千儿而非我的试卷上用红笔写满鼓励的话语,心像快要掉进胃里一样。但无论如何,她真的学会游泳了。

 

“那就煮面吧,”奶奶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刚刚回来在下面听人说了好一会儿,就今天下午,安禅河里淹死个人。”

 

我调低电视机音量,眼睛却没离开电视,“什么呀,听不清,奶奶你说什么?”

 

奶奶没有再回话,辣椒炝锅后的味道让她猛地咳嗽了好几声。电视不好看,我跑回阳台去,双手勾搭在栏杆上使劲往后坐去拉伸背部的肌肉,像一派轻松的晨练老人,想再想起点别的什么重要的事。小区外墙翻修即将完成,蓝白相间的马赛克墙面中嵌着暖黄色的厨房,家家都开始做晚饭,空气中的味道却让人想到离别。廖永和赵立钦早就不见踪影,河流平静像从没有人来过,仿佛刚刚一切都是假的——就像这个小区、这一点缝隙中透出来的夕阳、卧室里的游泳课,都只是骗人的东西。

 

风大起来,黄果树叶在楼下簌簌作响,应该会有一场夜雨吧,雨水搅动河水和鱼,把灰尘和沉积物统统冲走。模糊中安禅河看起来那么窄、那么不屑一顾,像一根白绫紧紧地勒住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