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雅加达的ROH PROJECT空间位于这座城市的中部区域——在抵达画廊的两天前，飞机盘旋降落之时，我从高空中俯瞰凌晨的城市。密密麻麻的灯光规则排列着，镶嵌于一片海域中，宛如湿地中的萤火虫群。凌晨的机场人流依然络绎不绝，雅加达却不以它的本名而被游客看重，众多航班将在这里中转飞向印尼其他的海岛。

1945年印度尼西亚共和国成立，雅加达被定为首都。2019年印尼总统佐科·维多多连任后即宣布将于十年后完成“迁都”，一座全新的城市将完全为服务于首都之职而打造，政客们将它取名为Nusantara——印尼语中意为“群岛”。显而易见，“群岛”是对印度尼西亚客观的描述，这里被称为“万岛之国”。水系蔓延将陆地化整为零，不同岛屿孕育出不同的语言与文化。杂糅，让“岛屿”成为一种特殊的处境。

虽然交通过载、海平面危机等困扰不断在雅加达浮现，但“迁都”之举却并不是一个得民心的决定。“你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想好后续的措施。加里曼丹省是总统的故乡，这都是家族利益。”与我同行的是雅加达Dia.lo.gue空间的创始人Tanzil。他80年代前往加州艺术学院留学，而后多年一直深耕于印度尼西亚的艺术与设计行业，是这里的“万事通”。此行前往ROH PROJECT正是应他推荐，毫不意外，画廊的运营者 Jun Tirtadji 也是他相熟的好友。

从南城坐车前往画廊的路上，景色逐渐从不修边幅的绿植、拥挤的车流更换为悬架于马路上的轻轨、密集的高档酒店与纪念碑。这提示着我正在进入都市CBD区域。ROH PROJECT成立于2014年，在近十年的时间不断活跃于印度尼西亚的当代艺术领域，以游牧的行动平衡着商业运作与学术梳理。一面参加艺博会销售，一面在近年来陆续为包括Tromarama、Bagus Pandega等青年印度尼西亚艺术家举办个展。

画廊于2022年迁移至如今这座颇具荷兰风味的小洋房中。展厅内的翻新别具一格，立柱与旋转楼梯上仍保留着斑驳陶瓷马赛克的痕迹。这种防潮、便宜的建筑材料装饰在90年代的中国南方沿海城市风靡一时；而相似的气候与湿度下生长出的天堂鸟、海芋与鸡蛋花，进一步让人落入浓郁的南洋风情之中。这一从建筑元素中透出的线索稍后将在展览作品中再度被注脚。

2024年7月，Roh Project首次呈现印度尼西亚艺术家、策展人Ade Darmawan的个展。或许他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Documenta 15策展团队Ruangrupa的艺术总监。展览被一里一外的两个空间分割为两部分，集中呈现了Darmawan近年来围绕印尼殖民历史以及文化萃取展开的创造性研究。在展览的平面图上不见阿拉伯数字的编号，取而代之的是“苹果”和“橙子”的两个emoji符号。当表明先后顺序的指令不再，内容的优先级一说也随之消解，似乎是展览在讨论后殖民等宏大议题前，切身在细节处先垫平了潜在的等级差异。这让我想到李翊云的小说《鹅之书》(Book of the Goose)那个淡然又怪异的开篇：“一个苹果不能自己切开自己；一颗橙子也不能将自己划为两半。只有当你有刀时，才能割开他们。”

苹果展厅中呈现了一组由家具、蒸馏器皿、书籍以及绘画共同组成的装置作品Tuban。精致的木质家具与地毯让展厅看起来像是一位高官的家，而难以忽视的、四面伸出的试管，又将氛围向实验室式的科幻诡异过渡。艺术家收集印尼本土不同的材料，如土壤、香料（肉豆蔻、肉桂、檀香）和植物（苜蓿和椰子叶），利用群岛地区的碱性水进行蒸馏作用，将原料转化。而在蒸馏环节的末端，试管滴水处，放置着苏哈托时期新秩序政权（ New Order regime）有关土地和资源计划的书籍。被“净化”后的液体渐渐渗透纸，直到书籍在展览过程中被慢慢侵蚀。

开采者使用最少加工的方式获得最多的自然资源，被形容为一种“萃取”行为。1996年 ，extractivismo（萃取主义）一词诞生于葡萄牙语，用来描绘巴西对森林资源的盈利性开发。在后殖民研究的语境中，这常用来影射殖民者对殖民地资源、文化的暴力掠夺，使之为效率与利益服务。在荷兰对印度尼西亚300余年的殖民史中，为了最大程度榨取香料等经济作物的价值，在印尼推行强迫种植政策（Tanam Paksa/enforcement planting）。而当殖民撤去，20世纪的苏哈托政权极力推行的强大区域发展政策，依然以牺牲原住民与森林居民的土地权利为代价。在Darmawan的设置下，两种身份不同的政治暴力被链接起来，而通过“蒸馏”这一本寓意、指向“更净化之处”的媒介，显得更加讽刺。

除去装置以外，墙面还悬挂着以印尼作家普拉莫迪娅·阿南塔·托尔（Pramoedya Ananta Toer）的小说《逆流》（Arus Balik）为蓝本创作的AI绘画Lexicon of a Lexicon of Foreign Artists Who Visualize Indonesia。该小说叙述了十六世纪爪哇王国海洋文化的弱化、渐进的伊斯兰化以及葡萄牙如何占领现在的马来和印度尼西亚半岛和群岛部分地区的过程。Darmawan 借AI绘画创造出从未发生过的图像，用以揭露人类如何利用以及争夺自然资源。在真实的历史中，这些人类中心主义的做法又无一不导向战争与控制。在装置与绘画交替出现的空间中，我们可以观见一种极富隐喻性的关系——透明蒸馏液体是殖民者航行过的海水，而黑白绘画中反复出现的香料、石油，则是千里迢迢航行的原因。承载以上隐喻的，正是以艺术创作为名的行为。玩味的是，研究型艺术将不同媒介连接成星系，言说出颇有道理的新概念，是否又是另一层面的“萃取”呢？

除去为人熟知的香料，印尼也是石油产出大国之一。在资源竞赛中，它同样是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与其他一切有利可图的事物一起被彻底地商品化。另一边的橙子展厅中，艺术家将不同工厂的石油桶与汽车部件相连接创作出作品Moralitas Molaritas per Barrel。石油与汽车——供给与需求之间的距离在此艺术化的处理中短得诡异，与前件作品优雅的弗兰肯斯坦实验室景观截然不同。

在炼油厂的中游操作中，分馏是将石油转换为燃料及原材料的主要单元操作类别之一。Darmawan继续使用着他的修辞，利用蒸馏设备将桶内不同气味的液体转换为可嗅闻的味道。油桶旁陈列着艺术家从各处收集而来的铁制门窗，其上不同镂空纹样体现着多样的审美趣味。铁艺工艺兴盛于文艺复兴后的欧洲，工匠们自此开始将花草等自然元素与人物形象融汇于锻造工艺中，为审美服务。这让我想到了越南影像艺术家潘涛阮的作品《第一场雨，遮阳板》(First Rain，Brise Soleil)中对越南建筑中一种类网格状的百叶窗型的描述。同样以典型文化入侵下诞生的建筑材料为切入点，潘涛阮将其嵌套于一个诗意的爱情故事里，以真假参半的方式讲述出美国在越南漫长的帝国主义影响。

又如在进入展厅时窥见的马赛克砖，当它从贵族教堂装饰走向普及的建筑材料，因见证着城市间现代化的时差，而成为一种有力的视觉语言。人们总愿意并且希望得到那些浓缩着旧日荣光的纽扣，为美好生活的愿景背书。铁窗在Darmawan的使用下不只是隔开私人空间与外界的日常媒介，而为普通的生活在时代的洪流中站脚提供了一个支点，在石油、汽车以及其他所有更宏大、复杂的叙事之中，解构所有来自更“净化”、更“高等”、更“科学”的神秘与霸权。在被虎视眈眈的凝视下书写而成的印尼，是否有真正离开资源地而被重新认识的余地？当以为自我意志不再以外界的转移而转移时，是否只是另一个编织更精美的谎言的开端？这或许是Darmawan在创作与研究中，不断试图思索的民族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