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建造的古城

刚刚出伏天,我从南头古城的最北侧散步去看“深港双城双年建筑展”(以下简称深双)的南头古城分会场展览,午后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路上除了骑手、工人和挂着工作证的展览志愿者,不见居民。南头古城位于深圳市南山区,曾是历代岭南重镇的官政机构所在,自东晋建立司盐都尉垒、明代设立新安县衙以来,长期管辖香港、澳门、珠海、中山、东莞等地。从咸和六年(331年)至今,南头的身份在各类行政区域间迭代。改革开放后,伴随深圳城市化进程,这里聚集成颇具规模的城中村。2019年以来,万科持续在此做旧城社区营造的工作,一方面希望透过建筑改善城中村居住条件,一方面反过来积极地寻求历史样本展现出的城市居住可能性。错综的历史带来今日身份上的暧昧,南头古城是“建造”的古城、是不断演变的城中村、也成为深圳典型的“生活方式社区”。

古城由“两横七纵”的九条街道组成,因此也被称为九街村社。而纵横街道划分出的空间单位被成为坊,在坊与坊之间存有土地庙、坊门、坊垣等标记边界的空间建筑。呈十字状贯穿中心的中山街(南北向、东西向两条)为时髦商铺集中的区域——咖啡厅、西餐厅、各色商店林立。若离开主街向城中村深处走去,巷子即刻收窄,衣物晾晒可以不守规矩,如同阶级和来处充分隐去。巷门牌坊下的神龛在夜色中反光,化作南方市井中一缕缕凉茶、热带水果和红色蜡烛的味道。区域功能的分野将南头“古城”与“城中村”的两种属性区别开来,民居嵌套着奇观,新城包裹着旧村。2023年深港双城双年展的南山区分展场就设立于此。

这不是深双第一次来到南头古城,2017年,展览就对“类城中村建筑”以及其改造策略展开过讨论,那次展览也成为南头更新计划的起点。雁过留痕,时隔6年展览主题从“城市共生”变为“城村拼图”,似乎是认领了属于深圳的某种关键艺术特质。那不是一味自上而下的“艺术传教”能够生效的,它的实践动力正来自于街头与草根历史。城中村——正是以它的复数形式成立,是一种集群生活带来的语境,被奉为历史有迹可循的痕迹,是植根于迅速发展的城市中不可不谈的命题。

和很多在城市中展开的双年展一样,将城中村作为展览空间是有意识地将丰富的场景纳入展览的范畴中来,希望在美学上开拓出一种新的语义。展览的97件作品分散在6幢嵌入城中村内部的楼房中,这些房屋在此之前大多是面向大众的出租屋。整体上看,城中村中的老楼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村民的自建房,一类是早期开发商统一修建的商品房。在地图上,这些楼房统统被标明为数字,三两成群。万科介入南头古城的改造后,有策略地逐步收编、重新装修其中的部分房源,以更符合新居住理念的设计吸引更多年轻人的入住。深双能在南头古城成功地使用这六处空间也受益于万科的成果,在这个政策、商业、文化交织的场域中,空间谈判以及事务协调的工作往往需要更早地开始,也十分依赖信任。在与展览工作人员的聊天中我得知,部分用作展览空间的房屋的原始房东已经不再在国内生活,而相比出租给中介,万科承诺的免费改造似乎更有吸引力。而在深双这一具体事件中,改造的任务落在了策展人张宇星、韩晶的“趣城工作室”身上。

 

(二)六个房子

因为工作在南头古城,我自觉熟悉路径,没有看地图,跟着散落在街道两边的明黄色小旗帜引导着走向展览区域。不一会儿就穿过刻意装点的复古建筑,来到真实的社区空间。精品酒店销声匿迹、只有“大众宾馆”的街区。此次深双南头分展定名为“春景梧桐”,共邀47组艺术家参与,历时200天开幕。春景街和梧桐街是城中村区域的两条主街,也串联起此次展览的6幢建筑空间。春和景明,梧桐叶落——粤语发音读来美妙,又带着一点黑色幽默。春和秋,这不正是岭南并不真正拥有的两种季节吗?

展览所在的6处空间形态各有不同。第一处空间设置在握手楼的一层,底层被抬起,挑出一个悬空的平台,因此被称为“平台市集”。空间分为两个部分:一边是二手商品店,一边是空旷明亮的展陈空间。第二、三处空间是两幢具有年代感的民宅,岭南气候湿热,民居大都带有典型的坡屋面,这两处建筑也不例外。在这部分内容中,展览从个体的居住问题作为切入点,展现创作者对于城市群居生活的设问与想象。基础设施是其中的重要媒介,被同一根管道串联起的高楼大厦或筒子楼,在物理意义上将身处其中的人拉拢起来。

值得一提的是被改造为外卖员宿舍的楼层(图3)。宿舍开放预定入住,上下床的设定让有限的住宅面积能够得到最大化利用。一个格子可能是一个“想象”的私人空间,因为它并不具备真正意义的私密性,但在明亮、干净的房间里,城中村的拥挤显得很有纪律。厉槟源的三件影像作品《与夜平行》(2012)、《缓冲》(2016)、《分解》(2019)被置于上下铺墙壁空隙间,提供奇妙的观展体验——如果不想努力地拧着脖子回看视频内容,我就需要坐到影像对面的床铺上去。(图4)《超级巴比伦》(2020)以及《第五立面交响曲》(2023)构想出一座集生活住宅、商业街区、学校、博物馆、餐厅、消防站、医院为一体的迷宫。城中村似乎正在应验着80、90年代天马行空的新城市主义寓言——强调街道、居住、娱乐、商业等局部业态功能的混合,强调更为传统的方格路网格格局,强调步行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讲,正是打破了城市空间秩序的这种“异质性”使得政府、策展人、社区行动者纷纷将目光投向城中村。而城中村中的艺术空间,则又在真实的社会生活之外,建立起一个与现实空间互不相融的“异质空间”。这里既开放又封闭、既流动又傲慢、既是对主流文化的一种对抗又被资本逻辑所再改造。

取名为“街市美术馆”的第四处空间是一幢保护良好的水磨石建筑。80年代末、90年代初,这种材料因防水、防潮、装饰性强的特点成为大量建筑外墙的首选。“美术馆”做出典范社区营造的姿态,关心城中村中的工人、商家,关心普通观众可获得的体验。“发生再周二”艺术小组延续“普通人功夫茶”(2021)项目,将装满茶包的扭蛋机布置在进门的楼梯间,为路人提供午休避暑的去处。(图5)楼上有迪斯科球和复古舞厅,以及各色水桶组装的五彩灯箱。狭窄的城中村过道里,艳俗的灯光是湿热的美学,让人想到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写白流苏第一眼见到的香港:“颜色浓烈的霓虹灯招牌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

在社区建立一座美术馆能做什么?此处一楼专门打造为客厅的快闪空间或许能给出一些答案。相比起深双本体的展览,这一支线项目似乎更符合我心目中对于艺术“介入”社区的想象。早在深双落地之前,南头古城以其他名义展开了长线的项目孵化,邀请各行业主理人带着社区改造的方案在古城展开驻地实践。参与其中的艺术家梁嘉慧,以古城中的菜市场为观察点,在老街里展开对味道和食材的调研。在此之前,对于生活工作在主街的我来说,古城中的菜市场几乎是隐身的。一间传统的菜铺串联起的是附近街区的饮食起居,而城中村里的故事则更加复杂,天南海北,浮现出关于离散、乡愁和本地化的议题。这一实践因其强烈的在地性而被深双所看重,在展览中划出空间用以传播。从一次两次的工作坊、到一处成果展览、再到一个以食物为主题的月度活动,每一个设问都得到了回应,讨论愈演愈烈。在这些更发散的讨论中,艺术不是唯一的方法,重点是如何在社区中与商家共同促成可持续的计划,克服作为外来者的窥探冲动,让生活方式和创作欲望各得其所。

最后两处空间分别命名为“城墙遗产工坊”与“梧桐村委会”,展览在这里转向对民间艺术实践和深双品牌本身效力的总结。艺术“遗产”有何启示作用?许多从田野出发的艺术现场成为展览里的文献照片,而依然身处其中、相信“共识”的人,持之以恒将去机构化、充满人文关怀的工作方式向前推进。印象深刻的还有紧挨城墙边的“城市遗产工坊”门口的土地庙与建筑里穿墙而过的龙眼树。(图6) 龙眼树——产自中国南方、西南方的无患子科植物,在一些风水习俗中被当作提升财运的媒介。策展团队在考虑整体空间时并未可以避开这些充满刻板印象的物像,或许是故意为之,用来削弱展览的人工痕迹。

此次双年展还带来了许多艺术家工作室的入驻,一时间,古城被丰富的“艺术事件”包围着。这些艺术事件讲究义气和社群,创作不再只苛求结果,转而投入到一种横向的生产系统中——在一个较为集中的空间中生活、创作、聚集,隐约让人想到东村。这将深双的生命力无形之中拉长了,前半段由建筑师与艺术家做决定,姿态还未完全降低,但其余波带来的影响值得期待。借着展期内讲座、工作坊等活动的由头,深圳的学者、艺术家、评论者活跃于此,城中村里的菜市场、理发店、肠粉屋也从深藏的巷子中渐渐浮现。古城作为多种生态的复合体,渐渐有了更多打捞细节、凝聚资源的可能性。更得当的策划伴随更频繁的活动,对于身处其中的我来说,的确算得上一件好事。

深圳的夏天终于过去,再次走在春景街上,看到许多展览使用过的空间都门窗紧闭,不知它们未来会走向何处。在带有滤镜的想象中,社区的终极要义是理想而美好的,前提是在个体与社区间,有多少共同语言能被我们识别和读写。深双作为一个展览始终有它媒介的局限性,现场也只是一种带有期望的机遇,它有时好、有时平,看起来十分轻松的事情做起来也远比想象的复杂。


展览信息

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

南山区南头古城分展场:春景梧桐-城村拼图

展期:2023年8月18日至11月19日

策展人:张宇星博士、韩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