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楼上总是时不时传来一声巨响。
她刚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屡次为此找到物业投诉,突然的噪音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比方说睡觉。好几次,她正把脑子里无边的思绪收拢成一条窄线。线条是天边落日收拢、和静谧的暮色即将要相逢的一种状态。困意也如光线,忽明忽暗,将她带入城市和自然中间的飞地,能够暂时地放置下身体。放置的过程并不爽快,好像飞机盘旋在半空不知怎样降落。
睡觉也不一定是线性的,它被拆分成几个步骤,完成了其中某部分就偶尔能起到整体的作用。如果总是不平静,睡眠也带来疲劳。在好几次楼上巨响之时,她正奋力地要从疲惫中逃出,音效如判词一般洪亮。可落到实处时,巨响有时是无端的幻觉,有时是墙体里埋伏的水泥沙石。草木皆兵,还有门口阿姨叮铃桄榔的劳动喧嚣。
她与阿姨在电梯间总有12楼之约,闲谈、等待、沉默。她知道阿姨的社保迟迟被拖延,不懂得如何使用智能手机的功能因此不能赚更多外快。阿姨的眼睛做过手术,眼白发灰。她盯着阿姨眼睛时想,这样的一双眼,眼泪该如何流的出来?阿姨来做清洁时她便端站在一旁,手机放的远远的,宛如早修时被抽查起来念书的同学。
“其实你家算是这幢楼数一数二干净的,我基本上每次来都没什么能帮你大整理的”。阿姨一边把她的书从架子上挪下来,一边还能转头跟着她在房间中的位移而移动。她听到这话只能讪讪一笑,因为她知道爱整洁这回事的确是她的优点。只是过去很少有人真的将这件事夸出来,而她向来很难仅仅凭自己的认可肯定自己。
当一个人夸赞另一个人会有多少种情况?过去她并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她总当夸奖是理所当然,而非来自他人的关怀能力。她的傲慢一针一线地嵌套在她的自我怀疑之中,仿佛不稳定的金属,遇热则融、遇冷则凝。
这是她住过最大的房子。平的地面和垂的玻璃窗将房间拉成一个象限,她是这里唯一可以移动的锚点,在里面描出不同的函数。除了房东留给她的沙发和冰箱,家里一件称得上家具的物件也没有。黄昏时她醒来,便躺在干燥的木地板上,灰尘黏在住头发与衣服。白色的头发和白色的衣服。在阳光下她是一枚雕刻得当,因被盗而流失于古董市场中的金樽,潦草却难掩庄重的相。在阿姨离开后,她将地板摸了又摸,直到感到指纹已经要脱离手指留在地面。
巨响是什么时候来到的?医生在懒散的专科门诊台上把弄着签字笔,用又长又尖的指甲盖尾部写下药方——如今那些蓝白药丸统统在柜子里潮湿起来。她想如果它们有朝一日化为青苔(白苔、蓝苔才对),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不过药丸是神仙丹,送水吞服,之后睡眠的景色好像大风天。风吹起一个小人来,像吹起一片玻璃那么轻松。半空中还漂浮着许多东西,金色玫瑰像柳絮一样不值钱,因此也变得讨厌起来。越吹越远,离家已经是千山万水,思绪像擦拭过的玻璃般干净。风中再次听到响声,已经是晚钟敲响般悦耳——那些书里艰辛记载的终南山隐士们,在夏天来临前拿着小铲,一点一点地凿出一片洞穴来打坐。此刻的晚钟便以隐士们挥手般频率,在思绪绵密的大脑中按下指腹,深浅印记就是真假梦境,托举她、梳理她。
在这些梦里,她想起了慌乱中告别七寺的场景。大雨中走路的体感像是在航行。广玉兰一大朵一大朵地绽放,有的部分已经被浸润发黄。她穿的不怎么讲究,也没有化妆。从头到尾她都觉得自己在七寺面前应该普通一些,普通才能让她给自己暂时找到一个合理的情景,将自己与这样一个人的共处提升出许多意义来。这些意义横跨时间,在骄傲与自卑并存的童年,她得到过的好东西、坏东西,统统都失去了价值。她试图向每个人传教,却得不到一丝宁静,这让她的教义不攻自破。她不懂得、也未经历过共赢,竞争几乎已经刺透她生活的方方面面。于是她怀疑爱也只是一枚金牌而已。
“你这么不完美,却又这么招人挂念。你的生活中真的没有什么让你觉得无力再说话的时刻吗?”
七寺喜欢将两个不相关的词语或短句并置在一起使用,就像他只是脑子里突然涌出了这些词语,没有任何羞耻地把它们写在一起。他总是这样,没有什么羞耻地展露自己的缺点。可当他提到那些缺点时,任何人都能感觉到酸楚。他是一个受害者天才,是以不自怜的形象出现的。
她几乎快要主动地忘记七寺在说出这句话时是如何使用他的苍白的嘴唇。那只是一场大型的季节病,症候兵分两路,在她和七寺身上前后坠落。病去的时光以外,她的写作进展并不顺利,接连几个月都没有收入。键盘枯燥,有时如捕鼠器,十根手指投身牢笼。
“兜售你的才华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机会。”主编在发来长篇修改意见时如此说道。她只得心甘情愿地坐在地板上打开电脑。如果这时候要用直接的文本描绘,应该写道她如何在别的文章中搜寻可用的片段,以新的语法重组并粘贴。刚打开电脑她意识到,是时候在家里添置一张桌子了,或许七寺来的时候也能用得上。七寺说不定会拂过那张桌子,赞美几句它温润的质感,并提到或许一张金丝线的桌布将与它极为相衬。他是对物极为敏感的人,在他的描述中,桌子也可以是一只心甘情愿坠在泡泡里的瓷器。残忍的是,优美有时是回避的另一种读法。这时候她才真实地气急败坏起来,把情啊爱啊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二)
七寺不是一般的人。他有五只眼睛,发丝末尾纷纷长出触角,耳朵一碰就红。红色滋滋作响,青烟冒出,拥有檀香的气息。七寺在说起自己的时候从来都直直看向对方的眉心,极少数时候,他能给予些许笑容。她闻到芬芳的气息,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她想邀请他去家里一起听一听巨响,以及联通两个人思绪的线条,将自留地分发出来。而日落从一个人眼里的风景中慷慨解囊的时候,就让她的表演有了观众。
七寺曾真的去到了她的家里。夏天,沙发十分小,局促着坐下。她穿着紧贴身体的衣物,却因一日的疲惫显得并不十分性感。空调一直运转,却没有响声,她渐渐地感到也可以沉入海底,进入绝对的真空中。面对沉默的七寺,她猜不透意思。定稿日遥遥无期,她已经将文章改的面目全非,早无最初的笔风。这样下去她不仅要因为巨响失去听力,更要失去一双写字的手。在接近崩溃之际出现一段感情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其实这时候她已经感受到了那些力量,并没有确定的爱意涌现,反而却预支出一股恨。是那种猎奇的恨意使她兴奋起来。她知道,毁掉一件事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这样事情才有任性与反转的余地。
“你想吃饭吗?”数秒沉默之后她希望用食物打开僵局。她喜欢看人吃饭,每个人面对食物时的表情和神态是很难伪装的。从这些区别中可以窥见人的欲望和面对欲望的行动方式。她在认识七寺之后就不怎么吃得下饭了,常常是饿意刚刚袭来,思念和不安也突然闪现,将胃口搅的荡然无存。她这时会想起那股莫名的恨,来自于失去自己掌控自己心情的恐惧。有时那又是一种富有激情的天赋,让她将执意贯彻到底,获得一种勇士般的姿态。
七寺没有拒绝,于是两个人坐在地上吃起番茄来。刚从冰箱里拿出的番茄,表面因温差迅速蒙上一层细密的水雾,皮层密度很高,指腹在上移动就像轮胎在塑胶贴地的停车场里转弯,发出巨大的摩擦声。这是他们小心翼翼拿着番茄的理由吗?她疑心,如果七寺真的将手上的番茄捏出声来,是否楼上的巨响就消失了?一切都太平静了,她期待着另外的声音填充房间。此时她还未弄清声音是否只是幻觉,就拿来抓住当作救命稻草。
番茄汁水充足,两人无需说话,咬进果肉后感到牙齿都被抚摸,陷入一片柔软之中。七寺吃地柔和、细腻,不出一分钟就让番茄消失无踪,仿佛残影还有果肉的阵阵粉色。
“对不起啊,我家里也没有别的什么吃的了。你还饿吗?”她出神地盯着番茄,准确地说是番茄的幻影。她心想一个安安静静吃完番茄的人心里应该能藏住很多事吧。
“没关系,我本来也不饿。我还想着,我吃掉的不会是你的晚饭吧。”七寺依旧轻言细语地说着,他似乎是怕声音大了都会给人压力。
她摇了摇头,眯着眼转着脖子,余光一直没离开对面男人那张白的有点模糊的脸。那张脸因为干净而令人印象深刻,五只眼睛其实仔细看也变成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她搜寻着记忆里相似的面孔却一无所获,本以为丰富的人生经验骤然失效。强烈的好奇袭来,她起身去打开抽屉拿出卡片。
“我们来画画吧。就当是个游戏。我们一人说一个场景,然后把脑海里对它的想象画下来。”她挪走地面上的纸巾与抱枕,用她一贯富有激情的行动把提议变成了不可拒绝的事。她分发给七寺几张废弃的稿纸,翻到背面,折成正方形。裁剪、叠成一摞,和一只红色水笔一起递给七寺。
“你动作好快啊。”七寺说出了一种别扭的夸奖,但他的眼神近乎透明,很难让人觉得有谎言会从他口中说出。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画上了画。七寺握住笔的手显得更加苍白,就像血管里的血全部充盈到笔管里成为墨。她一边手不停地画着,却心不在焉地瞟向七寺的纸去。而她每次心虚的偷窥并未被捕捉,更显得她是惴惴不安的那一个,沉不住气。他们一人一次机会出题,规定绘画的场景。
“广寒宫、雨后的森林、床单王国…”她说的场景模糊又抽象;七寺则提出“在书房桌上趴着睡着、废弃火车站、辞职的一天。”他们都对彼此的命题感到新奇而愉悦,每次听到后都轻笑一声表示赞叹。在两个人最好的时候,就是生怕客气少了一点、情绪浓度低落一分,都不足够让对方感到愉悦。时间就在画画中荡开了,七寺的话也逐渐变得多了起来。她终于提到了楼上的巨响,把七寺带到房间的各个角落驻足聆听,期望让他知晓。可这天,她始终也没听到一丝响声。七寺耐心地跟她在每一处停留,像动物打开耳朵那样认真地等候。
“你知道吗,平时真的一直会有那阵声音。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她脸上有点没面子,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愚蠢的事。她是因为什么才要在不该听到的时候听到,而在该听的时候却听不见那声巨响。她几乎要哭出来。
“可能是你说的场景都太美好了,声音也不愿意来打扰。”七寺拉起她的手回到客厅坐下,似乎看懂了她的尴尬。这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合。而一旦拉上了就没再放在,直到他们俩的手都开始出汗。她放松下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觉得,巨响或许真的不会再来了。